又是春天!如果不是那棵树,我都忘记四季的更迭在我们埋头匆匆行走的时候,依旧在窗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呼应春天的是一棵香樟树,正对着我四楼的窗口。在浓郁的三月里,它被彻底唤醒了,密匝匝的叶片爆满了整个树身。
与它对视。阳光下,那些闪耀着清亮光芒的绿叶,像精灵,撩拨着我的思绪。记忆一定有它固定的路径,在与一棵香樟树的互望中,我看见了另一扇窗和另一棵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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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五楼的窗,那是一棵古老的槐树。我家就在老槐树后的老楼里。
老楼没有正式的名字。从喧嚣的大马路拐进一条无名小巷,再沿着石板路走五十来步,眼睛就会被一片广阔而深邃的绿意点亮,那就是老槐树。在老槐树的浓荫后,是一座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建筑。我家在五楼,老槐树正对着我的卧室,一开窗,便是它湖一样沉甸甸的绿。
春末夏初是老槐树最美的季节,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,从暖风中醒来的老槐树尽情舒展着它那蓬勃茂盛的枝叶,槐花更是开得烂漫又天真。一串串凝白色的花儿挂在枝叶间,微风拂过,花儿们像受到了鼓舞,欢快地涌动着,把落在枝叶上的阳光也摇碎了。
与老槐树激情奔放的姿态不同,隐在槐树后的老楼总是沉默着。
城市中,恐怕没有比它更老更旧的楼了。斑驳的水泥外墙,锈蚀得厉害的楼道铁护栏,深红色的铁屑像蜂窝一样累积着,一碰就掉。几乎每层楼梯的平台上,都贴墙堆放着或高或低的煤块。除此,一把断了腿的椅子,老式自行车,简易小煤炉,这些过时的旧物,总会不时出现在楼道的空余角落。它们像时间笔下的静物,带着一种让人恍惚的气息,仿佛时光走到这里就歇下来了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老槐树和老楼相互守护,见证着岁月的更迭和人世的悲喜哀愁。
老槐树下,总会坐着三三两两的人,他们在树下一边打着桥牌一边聊着家长里短。高大茂密的槐树叶密不透风,为槐树下的人们制造着阴凉。
那位我称为“双喜”的叔叔就坐在这群人的旁边。他喜欢喝酒,每天傍晚,太阳还没下山,他就早早地坐在了槐树底下,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油炸花生米,小瓶装的“黄鹤楼”,酒杯是一次性塑料杯,外加一双竹筷。双喜叔叔喝酒的样子很沉醉,嘴巴小心地贴着杯沿,头微仰,极其小心地抿一口,酝在口腔里,慢悠悠地品味几秒,然后喉结一动,酒滑下去了。他静默着,似乎在回味,最后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,从盘子里拈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。
这栋楼里的人都知道,双喜有肺病。他蜡黄的面庞,瘦削的手臂,弯驼的后背,都暗示着疾病的侵袭。
为了维持生计,双喜在小区保安和车辆收费员的岗位上辗转奔忙。一天中,只有傍晚才真正属于他。
都说疾病和困苦是连在一起的,它们会刻在脸上,让人害怕。可是,在双喜叔叔的脸上,我没有看到过病痛和苦难的阴影。我记得的,总是他喝酒时那副安详淡定又十分享受的样子,记得的是他笑眯眯地跟孩子们招手,然后把蘸过酒的筷子,伸到我们嘴里。看到我们辣得哇哇叫,他也乐得嘎嘎大笑起来。那笑声粗哑又是那样开朗。
在不能下楼的日子里,我被困在作业里,唯一的安慰就是窗外的那些景那些人。老槐树的枝叶婆娑着,双喜叔叔一如既往地坐在树下,独自斟酌。夕阳洒满了老槐树,也深深浅浅地缀满了他。他喝酒的身影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,让人突然想到永恒。
但除了时间,还有什么会永恒呢!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来老槐树底下聊天打牌的人,他们的步伐变得蹒跚了,他们身后的老楼显得更加陈旧破败,围着老槐树嬉戏的孩子们长大了,我也进入了更高一级的教室。只有老槐树依旧苍翠挺拔。
一天,几个花圈摆在了老槐树脚下,读完挽联,人们才发现,那个总爱坐在老槐树身下喝酒的人不见了。从此,老槐树底下再也没有油炸花生米的和酒的香味,我的窗外也少了一片熟悉的风景。
风吹过来又吹过去,老槐树有时会发出沉重的沙沙声,有时会窸窸窣窣地响,好像要倾诉着什么,但长大后的我,什么也没有听见。
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,一张拆迁公告醒目地张贴在了老楼的门楼旁,老槐树也被铁丝围着圈起来。没过多久,楼前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些货车、三轮车,人们上上下下地搬运着东西。我也站在了一辆搬家车上,最后一次回望那些熟悉的风景:庄严肃穆的老槐树,疲惫的老楼,仍在行走或已消亡的人和事……
时光漫漫,如今,站在相似的窗口,望着沐浴在春光里的香樟树,怀旧的情绪像柳絮,纷纷扬扬。
想起童年的窗,夕阳下的老楼,满身花串的老槐树,还有树下喝酒的人……那些笑和泪,悲和喜,像一种力量,一种人生不可或缺的养分,沉淀在我的身体里,丰富和充盈着我的生命。
来源:中国青年报客户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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